第 193 章
作者:袖侧      更新:2022-03-18 00:21      字数:6658
  生孩子有多疼?

  疼得眼前都重影了。

  可即便这样,谢玉璋也没想过要去死。

  因为人, 最基本的欲望, 就是想要活啊。

  谢玉璋还记得在那痛到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了夏嬷嬷的脸。夏嬷嬷带着包重锦闯了产房。

  包重锦的脸上生得坑坑洼洼, 十分不好看。他的手上,有许多炮制药材时割出的小伤口, 虽然隔着一层衣料,也能感觉到手心的粗糙。

  他将她的肚子按得疼得要死。

  可谢玉璋那时候知道,他是为了让她活。

  她强撑着神智,按照他说的吸气、用力,以不可思议地毅力撑了下来, 奇迹般的活了。

  她比谁都更理解,想活, 是什么感觉。

  女人们的痛叫声一声声抽打在谢玉璋的心头。

  再往前一步,迈上台阶走出去,把一切交给李固, 她便能走一条相对容易的路。

  可是谢玉璋, 你重生一回, 是要变成这样的人吗?

  是吗?

  是吗?

  谢玉璋的鞋尖, 停在了台阶前, 她转过身来,看向那些宫室。

  窗子上,映出跑来跑去忙碌的仆妇的影子。

  有人往外端血水,直接泼在院子里的地上。暗红色的液体无声地流动, 铺满地面。

  “不行。”她说。

  “可以的。”李固说。

  谢玉璋抬眼看他。这个男人为了爱她,要变成魔鬼。

  心脏很疼。

  “她们是人,想活。”谢玉璋说。

  李固道:“是人,就迟早都会死。”

  谢玉璋说:“她们是你孩子的母亲。”

  李固道:“许她们陪葬皇陵,厚赐父母家人。”

  “那也活不过来了。”谢玉璋抬眼,“就像你娘。”

  李固咬牙。

  谢玉璋道:“你的刀,从来都是对着战阵上的敌人,女人都被你护在身后。”

  李固道:“别说了。”

  谢玉璋道:“我得说。我不能看着你因为爱我,变成了你爹,变成了屠户。”

  “你恨你娘的懦弱,可你爹和屠户可曾给她活路?”

  “胡月娥、肖梅娘、牛敏儿是和你娘一样懦弱的人吗?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连她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便绝了她们的活路。”

  “你看看这院子周围,都是你的兵,都握着刀。你现在在我眼里,便是屠户的样子,便是你爹的样子。”谢玉璋流下眼泪,“这怪我。是我太贪,又想做你的妻子,又想要皇后的地位权力,是我妄想两全,逼得你没了自己的模样。”

  她道:“李固,真正懦弱的人是我。”

  “我一直都不敢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让你选秀,我讨厌你的妃嫔们,我也讨厌这屋里的三个女人。我恨她们与你做过夫妻之事,我嫉妒她们为你生孩子。”

  “作为皇后,我会把你的孩子都好好养大,好好教导。但我永远都不会爱你的孩子,因为他们都是别的女人为你生的。不论是妻是妾,这世上并没有一个女人,会真心爱自己的郎君和别人生出来的孩子。”

  “你纵是杀了这三个人,把她们的孩子给我,对我来说也只是我维持地位、巩固权力的棋子。李固,你愿意你的孩子,成为我的棋子吗?”

  李固又一次道:“别说了,别说了。”

  谢玉璋拭去了泪痕,道:“我必须说呀。因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皇后。我的丈夫做错了,我得拉住他;我的陛下做错了,我得劝谏他。”

  “李固。”她伸手捉住了他的手,“你曾把宫中的女子都视作家人,你也为着孩子不肯赐死他们做错事的母亲。这看着是很糊涂,不是聪明的皇帝会做的事。可是,我喜欢那样的人。”

  “因为,是个人啊。”

  “你为什么想让我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许我大不敬地直唤你的名字,因为你想在我面前继续做个人啊。”

  “李固,我不能嫁给屠户,我想嫁的是你,我不能看着你因我而变成那样的人。”

  李固痛苦地问:“那你怎么办?”

  谢玉璋道:“你最好活得比我久,你若先走,我恐怕会辛苦。”

  “只我一生都殚精竭虑,活得一直都辛苦。现在,再不想这样。”

  “不管以后,只现在,我心有你,也知道你心有我,为了我,你几要没了自己。虽时光不能因你和我两个凡人而停驻,但我愿意放下一切,只活在此刻。

  “因我此生得遇你,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哪怕将来洪水滔天,”谢玉璋的眼睛映着丈夫的模样,“我可以笑一句:不曾惧过。”

  ……

  ……

  胡月娥醒过来,嘶哑着喊人。

  有人掀开帐子,扶着她给她喂水,那人额头上还有伤痕。

  “良辰哥哥!”胡月娥见到他便哭了,“你救了我吗?”

  良辰道:“不是我,是皇后。我与你说过,她是个善良的人。”

  胡月娥问:“那我以后不会死了吗?”

  良辰道:“不会,你生了公主,你是最安全的。”

  胡月娥还想问很多事情,只她才生产完,实在疲累。良辰说:“睡吧,睡吧。”

  胡月娥想,既然不会死了,以后便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说话。她闭上了眼睛睡去。

  她没想到再见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三个人中,只有胡月娥是生了女儿,只有她是封了宝林,生了儿子的牛敏儿和肖梅娘,都封了才人。

  大家都觉得这是因为她生女儿的缘故。

  但真正的原因是她与良辰疑似有情。宦官与宫女,从来都是宫闱的忌讳。

  再见面,胡月娥身着锦缎,有宫娥婢女服侍。良辰已经没再穿內侍的衣服。

  “是我累了你。不过宝林也好,你是全宫里位份最低的,你也是最安全的。”良辰说,“我就要出宫了,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

  胡月娥惊道:“你、你怎么要出宫?”

  良辰苦笑:“我是宦官,本以为,此生是我一生宫闱,想着有机会把你弄出宫。不料,全反了。你我看着如同有私情,只你是公主的母亲,不会有事。我现在能还活着,是因为皇后心善,保住了我的命。”

  胡月娥哭道:“哪里有,你只是照顾我,我喜欢的是二柱哥哥。”

  “我知道。只你以后再莫提你那二柱哥哥了。你现在是贵人了。”良辰道,“接了我位子的是吉时,他与我向来称兄道弟,他答应了我,你若有难事,可以去求他。”

  良辰谆谆叮咛:“只你一定记得,绝不要去皇帝面前求宠,也不要去皇后面前乞怜。皇帝皇后,都并不愿看到你等。”

  胡月娥哭道:“我、我再不能出宫回家去了吗?”

  “真傻。”良辰道,“早就想说你傻了。你回家去干什么。这么多年了,你的二柱哥哥早就成亲生娃了。你年纪这样大了,你爹娘只会把你嫁给老鳏夫换一注彩礼钱。你会不停地生孩子,背着孩子,锅边灶台生火烧饭,日日下地种田,三两天挨一顿打。”

  “你现在是贵人了。你生了公主,宫里会派人去赏赐你的爹娘。只你记得,再不要给他们什么额外的了。乡下人没有见识,容易翘尾巴,若打着你的名号生事,你不过一个小小宝林,承担不起。”

  “我要交待的就是这些了,都记住了吗?”

  “我走了。”

  胡月娥泪眼模糊地问:“你要去哪里?回去家乡吗?”

  “不回。我这样的身体残缺之人,回去了只会让人耻笑。”良辰说,“皇后赐了我钱帛,我自己也有积蓄,足够在云京城里生活了。我也早在外面置了宅子,原是想将来老了荣养用的。只没想到这么早就用上了。”

  他说:“你看,我其实离你就这么近,只隔一道宫墙而已。”

  可胡月娥知道,他们两个人这一辈子都没法穿过那道墙,再见一面了。

  良辰转身离去。

  胡月娥大哭。

  她在月子里哭坏了眼睛。

  她并没有等到皇帝大行。十六年后公主一开府就获得了允许接她出宫荣养。只她后来眼睛越来越差,最后须得有婢女扶着她的手引着她走路才行。

  她令女儿找了许多年,在云京并没有再找到良辰。

  她后来早忘记了二柱哥哥的模样,却到寿终正寝的时候,都还记得良辰哥哥的模样。

  皇后一直无孕。但皇帝有了五个儿子,宫中有六个才人一个宝林。他再不选秀,朝臣们谏了几次,每次都碰一鼻子灰,渐渐终也不谏了。

  开元十一年夏,江南某县民乱,官员上书声称一贾人号零方君的搅扰粮市,恶意买断,致使当地缺粮导致百姓惊惧,争相抢粮,终至民乱。

  然朝廷派来的人却直接枷了一串官员。

  原来真相是,某县官员贪腐,勒逼商人太过,商人们活不下去,罢市抗议。致使该县粮价暴涨,波及了周围诸县。

  战乱才平了没几年,当年围城饿死人的事许多百姓还记忆犹新,惊惧之下抢购粮食,又以讹传讹,终酿成了民乱,眼看要酿成大祸。

  有一大贾号零方君,载了四船米粮从天而降,平价出售,消大祸于无形。

  事后,官员们为了掩盖真相,却诬陷于他。县里、州里、道里,一串的保护伞,对付一区区贾人,如杀鸡用牛刀。

  谁知道那零方君竟来历不小,将真相直接捅到了云京。皇帝震怒,下手撕开了此处败坏的吏治。

  战乱虽然已经平息两年,南方大部分官员还是从前的旧人。皇帝正酝酿着慢慢淘换。

  大穆第二次科举时,没有世家背景的读书人被取中的数量达到了四分之一。

  皇帝极有耐心,他要做的事,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铺开。

  只这事之后,零方君的名号进入了云京人的视野。这时候众人才知,零方君原来早早就为朝堂上一些人知晓。

  因他定期便有手稿送到云京,雕版印刻。他的游记写得十分精彩,游记后面还附有一份“江南食货志”,将他所到之地商品种类、行情物价、百姓生活所赚所费,都归类记录,实是比当地官员在奏章里吹嘘的“盛世太平”真实得多了。

  户部尚书陈良志力赞,又因他平息粮价这一事,为他请旌表。

  皇帝却并没有给。

  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贱。众人只以为皇帝不愿赐旌表给一个商人。

  却不知,不过是因为皇后告诉皇帝:“她不要。”

  开元十二年,广平伯杨怀深在南方某道剿匪。这日夜晚,有人来报匪讯:“有水匪埋伏盯上了我们。主人令我等来求救,望大人援手。”

  他们道:“我家主人号零方君。”

  杨怀深听说过零方君的名号,且这股水匪,极可能便是他想要剿灭的那一股。当即率着三艘战船去迎战。

  待到那里时,水面上已经厮杀开来。

  零方君虽有护卫,到底不能和这些曾经是正规军队的水匪抗衡,边战边退。几条匪船紧紧咬着,跟在后面。

  零方君的船往东,杨怀深的船往西。

  报讯的护卫指着那船尾上一人,告诉杨怀深:“大人快看,那便是我家主人!”

  杨怀深目力极好,眺望过去,船尾很多人正在射箭拦截后面的敌船。其中一人与众不同,他穿着青衫罩着皮甲,身形却格外地纤细窈窕,不似男子。

  那人身手利落,箭法很好,几乎箭箭不落空。

  只杨怀深一眼望去,总觉得心中有种异样之感。

  此时敌船已经进入射程,杨怀深一声令下,一时箭矢如流星压过去。零方君的船上,压力骤减。

  两船交错间,杨怀深张弓搭箭,耳边却听到报讯人大声向那船上招呼:“主人!主人!”

  一箭射出如流星,贯穿了一名贼匪的身体,伤了第二个人。

  杨怀深转头。

  零方君亦转头。

  她虽穿着男装,梳着男子发髻,但火光下那一张雪白的面孔杨怀深怎能忘得了。

  时间流速刹那凝滞,缓慢。

  零方君看到杨怀深的嘴唇微动,那口型是——斐娘。

  杨怀深也看到零方君的嘴唇微动,那口型是——二郎。

  他们看到了彼此晦暗不明的眸光。

  两船刹那交错,飞速脱离。

  战阵之前,杨怀深不敢分散精神,他转过头来,拔刀指向敌船:“登船!”

  林斐的船减缓了速度,她站在船尾遥望。

  她看着官军无数道钢索铁爪抛向敌船,扒住了船舷,贴近,搭栅板,登船。甚至有些人根本没走舢板,直接从一条船跳到了另一条船上。

  杨怀深便是这样跳过去的。

  林斐看着这一场厮杀,直到结束。

  再见到杨怀深的时候,他身上脸上都有血迹。林斐递过去一条投过的湿手巾。

  杨怀深接过,擦脸,问:“怎么是你?”

  林斐道:“我知附近有官军,没想到是你。”

  杨怀深打量她:“你就是零方君?”

  林斐道:“是。”

  杨怀深把手巾丢还给她:“你日子过得挺快活。”

  林斐打量他,眼前这个杨怀深,不像她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前夫,倒更像少时那个章台走马的风流少年郎。只是姿态刻意。

  她道:“是,我很快活。我这一辈子,大概就是这几年最快活。”

  杨怀深咬牙。

  “二郎。”林斐道,“你还没想开吗?”

  杨怀深冷笑:“我娇妻美妾,儿女双全,功成名就,我有什么可想不开。”

  “那就好。”林斐道,“我就怕二郎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杨怀深问:“什么道理?”

  林斐道:“并不因为你好,别人便一定会爱你。也不因为你深情,对方就一定会回应这深情。你是个很好、很重情的男人,我很知道,只我始终爱不上你,实也没办法。”

  杨怀深道:“则你到底为什么爱高大郎?我实不觉得他哪里胜过我。”

  林斐无奈道:“我早说过,他并没有胜过你。我也已经几乎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杨怀深恨道:“你实是个没心没肺的薄情女人。”

  “正是。”林斐道,“我这两年渐渐明白了,其实我对男人与情爱,都没什么兴趣。只是从前,作为女郎,我被要求必须去爱谁或者嫁谁,并没有别的选项。”

  杨怀深突然无力。

  林斐看他模样,心终于还是软了一分,道:“或许我与二郎,相遇时间不对。二郎娶我时明明已经功成名就,在我心中,却始终觉得你是当年章台走马的少年。我知二郎本事,今天才第一次亲见。二郎的风采,着实令我心折。倘若我们今日是初遇,或许我便会爱上二郎也说不定。”

  杨怀深道:“你只是安慰我。”

  林斐笑起来。

  火光下,她一身青衫,革带束腰。玉树临风,英姿挺拔。

  她眼中的光彩,是从前她作他妻子的时候从没有过的。

  那时候她笑起来都从来不露齿,标准的贵女式的笑容。但那笑意从来不达眼底。

  杨怀深少时风流,在云京不知道欠了多少风流债,怎么会不懂女人。

  她的不快乐,他早知道。只他也没办法,他已经比旁人强了这么多,他给她的都不能使她快乐,旁人谁还能做到?

  现在他却终于知道,她根本不想要任何旁的人。

  杨怀深终于释然,恨道:“我一辈子的风流债,都应在你身上得了孽报。”

  林斐看他目光,知道他终于放下。她笑道:“那我来世再还吧。下辈子做夫妻,我一定好好爱你。”

  杨怀深黑了脸:“走远些,下辈子再也不想遇到你。”

  林斐大笑,离去。

  杨怀深望着她远去,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块垒尽去。

  这一年秋天,北庭大都督李卫风,使人将他刚满两岁的儿子送到了云京。

  谢玉璋拿着谢宝珠的信,告诉李固:“姐姐本是劝他孩子满了一岁便送过来,七哥舍不得,这才拖了一年。姐姐说,这是他的长子,望我们善待他。”

  “你姐姐瞎操心。”李固说,“这是我七哥的儿子,我岂能不善待。”

  他将那孩子举起来逗弄,虎头虎脑的男童咯咯笑,一点不认生。

  李固道:“你看,你看!他生得多像七哥!”

  “给我抱抱。”谢玉璋伸手接过来,“哎哟,好沉!是个小胖子!”

  她逗弄孩子的模样让李固心中泛起涟漪,他道:“就把他养在丹阳宫吧。”

  谢玉璋道:“当然。他这么小,放到邶荣侯府去谁放心。出了什么事,我怕七哥提着刀来砍我。”

  这孩子自此便养在了丹阳宫,他一到云京,李固便给了他邶荣侯世子的身份。这娃娃小小年纪,走路还晃,头上就已经顶着朝请大夫、宁远将军等一串头衔了。

  丹阳宫中,自此常有孩子笑声。

  开元十三年,南方匪患基本靖平,交通往来通畅无阻。北货南下,南货北上。自承景书院之后,各大书院于战火后纷纷恢复了元气,引人读书,教化百姓。

  渐渐有了四海晏平的盛景。

  开元十四年上元夜,帝后携手登上城楼,向城下洒下成筐的小金钱,与民同乐。

  看着下面的灯火与百姓,耳听着隐隐传来的丝竹宴乐之声,李固回想这一路走来,胸中有无限感慨。

  谢玉璋问:“怎了?”

  李固道:“回想起昔年烽火,再看如今百姓安居乐业,颇有所感,只说不出。”

  谢玉璋笑道:“都是因为有你。”

  李固望着妻子,也笑了。

  “天下有我,江山安宁。”他说,“中宫有你,我心安宁。”

  他给她系好了斗篷,对她伸出手:“走吧,回去吧。”

  谢玉璋眼睛笑得弯弯,把手递到了他的手里。

  吉时在后面跟着,听着帝后手拖着手在前面喁喁私语。

  “太瘦了,”皇帝捉着皇后的手腕,说,“多吃点。”。

  皇后说:“好。”

  【正文完】

  庚子年·春 袖侧

  颇多曲折,一言难尽。感谢至此。